华盛顿 — 

奥尔加·洛伊克（Olga Loike）是一位来自乌克兰的女生。今年20岁的她就读于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的认知科学专业（cognitive science）。几个月前，她在YouTube上开设了自己的频道，主打心理健康和生活方式类的内容，目前已经积累了一万多的订阅人数。

但在中国的社交媒体上，一群和她长得一摸一样的“分身”们却自称是在中国生活多年的俄罗斯人。她们用带着外国口音的普通话赞美中国以及中俄关系，并表示非常想嫁给中国男人。她们的名字也各不相同，有的叫娜塔莎，有的叫格蕾丝，有的叫安娜……

中国新年前后，类似这样盗用外国女性形象传播亲俄亲中内容的短视频在中国互联网上广泛流传。这些利用人工智能合成的视频看起来颇为逼真，让不少网民信以为真。大多数盗用外国女生形象的账号似乎都以销售俄罗斯产品为目的，常邀请观看的网民们访问他们的网店。

美国之音发现，部分盗用伊洛克形象的视频带有美国人工智能公司HeyGen的标志。HeyGen是一家2020年成立于中国深圳的科技公司，受到中国投资巨头的青睐。HeyGen如今的总部位于洛杉矶。

中国2023年出台的管理深度合成技术的法律和HeyGen自己的平台规则都禁止在他人没有给予许可的情况下用他人的形象制作视频。

过去两年里，由美国人工智能公司Open AI带起的人工智能热潮席卷全球。不少中国科技企业也纷纷对基于人工智能技术的仿真“数字人”进行了投资。同时，对中国当局可能利用人工智能技术制作并传播虚假信息的担忧也在不断增长。政策专家告诉美国之音，北京在人工智能上追上西方先进水平只是时间问题。

留学美国的乌克兰女生“变身”热爱中国的俄罗斯人

去年11月末，洛伊克在YouTube上开通了自己的频道，不定期发布视频，发表一些对心理健康或是生活哲学的见解。不久，她开始收到其他用户的留言，他们称在中国的社交媒体上见过她讲中文。

洛伊克一开始并没有当回事，直到有一天，有人给她发来了那些视频。

“我开始用谷歌翻译翻译这些视频，” 她告诉美国之音。“我意识到大多数这些账号在谈论中国，俄罗斯以及中国和俄罗斯的关系是多么得好。这挺让我震惊的。”

洛伊克2021年夏天来到美国留学，但她的家人们都还在乌克兰。2022年2月，俄罗斯对她的祖国发起了入侵战争。

“我的家人住在乌克兰的西部，那里目前还算比较稳定，” 她说。“不过每天都有一些形式的进攻在发生，所以情况还是相当困难。”

在美国之音浏览的盗用洛伊克形象的视频里，不少透过她的嘴称赞了北京与莫斯科的紧密关系。

“中国和俄罗斯是难兄难弟，哪怕全世界抛弃我们，中国也不会抛弃我们。中俄友谊万岁，” 一段抖音上的视频说。

但更多视频的主题是赞美中国的文化、历史等，或是表达想要嫁给中国男人的愿望：“你要是娶俄罗斯女孩的话，我们每天给你洗衣服、做饭、洗碗，还会给你生个洋娃娃，你想生几个就生几个，而且一点压力都没有。”

在抖音上，部分类似的视频被平台添加了标识，提示这可能是人工智能的产物而非真人，但视频的评论区依然充满了将这些虚拟人物当真的中国网民。他们纷纷表示感谢这些“俄罗斯美女”对中国的赞美，并欢迎她们嫁到中国来。

洛伊克说她完全不赞同这些人工智能人物说的话，但她表示理解为什么中国网民会喜爱这样的视频。

“我想这大概是用来让中国的人民感到外国人都承认他们的国家更加优越，” 她说。

俄罗斯对乌克兰的战争爆发后，中国的网络上曾出现一边倒对俄罗斯的支持。一些中国网红们甚至用滤镜将自己假装成俄罗斯人，吸引流量，贩卖商品。

洛伊克说她在抖音和小红书等中国平台上发现了至少32个盗用她形象的账号。美国之音也在抖音上发现了多个这样的账号。大多数这些账号都选用了外国人的名字，例如安娜、娜塔莎等，他们都自称是在中国生活的俄罗斯女生，并鼓励网民们去他们页面链接的网络店铺选购俄罗斯商品。这些账号拥有的粉丝数字从上万到几十个不等。

这些账号发布的视频颇为逼真，使用的洛伊克的形象和背景不少都完全来自她在自己YouTube上发布的视频。她的讲话声音也被完美地复制了下来。不过，这些视频还是显露了一些瑕疵，比如人物动作和表情的不流畅以及画面的突然跳动等。

美国AI服务或被用来盗取他人形象

美国之音发现，在中国的互联网上有不少展示如何盗取外国博主的脸用来制作虚拟人物的教程。而其中一些教程正是将洛伊克作为盗取的目标。在一部发布于视频网站哔哩哔哩的教程中，可以看到演示者将一段洛伊克讲话的片段上传至了美国AI平台HeyGen上，并由此制作出了一部“俄罗斯美女带货”的视频。

这段教程显示，想要通过HeyGen生成虚拟人物，只需要上传一段2分钟的视频，视频中的人需要直视镜头，面部保持可见，说话当中有停顿，背景安静且明亮。洛伊克在YouTube上上传的所有视频几乎都符合这些条件。

在其他一些使用了洛伊克形象的演示视频中，美国之音也发现了HeyGen的标志。事实上，HeyGen已经在中国成为了一个颇受欢迎的AI制作工具，哔哩哔哩上有着大量关于使用HeyGen制作虚拟人物的教程。

HeyGen是一家提供虚拟人物制作的人工智能公司，其总部位于洛杉矶。不过，HeyGen最初由来自中国的徐卓和梁望于2020年在深圳创办，公司的中文名叫做诗云科技。作为上海同济大学校友的两人此前分别在美国社媒公司Snap和中国科技公司字节跳动任职。

HeyGen从一开始就受到投资界的看好，创建3个月后便得到了美国投资公司红杉中国分公司以及中国投资巨头真格基金的融资。《福布斯》报道称该公司目前的评估价值为7500万美元。

去年10月，美国前总统唐纳德·特朗普（Doanld Trump）和歌星泰勒·斯威夫特（Taylor Swift）说着标准普通话的片段曾在美国和中国的社交媒体上走红。这几段视频正是通过HeyGen提供的技术制作的。

不过，HeyGen的管理政策则规定，用户不可以在没有获得他人同意的前提下用他人的形象制作虚拟人物，包括名人和公众人物。HeyGen官方发布的虚拟人物制作教程里也显示，被录制的个人需要上传一段授权视频。盗取洛伊克等他人形象的用户是如何绕开这一步的还不清楚。

根据中国媒体的报道，HeyGen已经于11月申请注销了在中国的实体。

美国之音就洛伊克的形象可能被他人通过HeyGen盗取询问了该公司，但截至发稿尚未得到回应。

中国政府于2023年初开始实行《互联网信息服务深度合成管理规定》，其中对人脸操控、姿态操控等深度合成技术的使用进行了规范，要求必须“告知被编辑的个人，并取得其单独同意”。

洛伊克说，她和她的YouTube订阅者们已经就她的形象被盗用一事向各个中国社媒平台投诉。她追踪的32个冒充她的账号中已经有10个被下架。美国之音发现的账号中大部分已经被注销或是禁言。但部分视频依然可以在抖音上被搜索到。

美国之音就此向抖音的母公司字节跳动进行了询问，但截至发稿尚未得到回复。

洛伊克在YouTube上讲述了自己的遭遇，并获得了网民们一边倒的支持。她的故事也被转发到了中国的社媒上。中国网民也对她表达了同情。一位网民写道：“希望赶紧出台相应的法律法规吧，保障普通人的合法权益。”

洛伊克说她不打算因为这件事停止在YouTube上发布视频，但她指出，当下快速发展的人工智能技术需要得到一定程度的管理。

“很多人都有YouTube频道，很多人都有博客，他们在网络上活跃着。仅仅因为有威胁，不代表你就应该停止追求自己的兴趣爱好，” 她告诉美国之音。“但同时，我们需要某种管理框架，那样我们才能理解，我们才能防止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人工智能或帮助北京强化虚假信息攻势

自从2022年美国的人工智能公司Open AI发布了聊天机器人ChatGPT以来，全世界都掀起了一阵人工智能热潮。

中国的百度、腾讯等科技巨头纷纷投入了人工智能工具的研发当中。其中，人工智能生成逼真的虚拟人物成为了多个公司热衷的研发内容。这种虚拟人物在中国被广泛地叫做“数字人”。去年4月，腾讯推出了“数字人”服务，用户花费千元人民币即可获得自己的“数字人”形象。由从微软独立出来的中国人工智能公司小冰所研发的“数字人”更是获得了许多直播带货博主的青睐。使用“数字人”做直播意味着卖家不再需要顾虑人工劳动力成本和工作时长。

不过，过去两年来，北京是否会利用人工智能的发展增强自己的虚假信息行动引起了西方情报界和一些智库担忧。

去年2月，社交媒体研究机构Graphika发现了一场网络行动，通过人工智能生成的虚拟人物宣传亲中反美叙事。

美国国务院去年9月发布的一份报告称，对全球数据的获取以及人工智能的发展使得中国政府能“如外科手术般地精准针对外国受众”，从而影响经济和安全政策。

去年12月，澳大利亚智库“澳大利亚战略政策研究所”的研究报告称，YouTube上存在庞大的频道网络利用人工智能宣传亲中反美的言论。

在一篇发表于《时代》杂志网站上的文章中，美国智库兰德公司的研究员莫小龙（Nathan Beauchamp-Mustafaga）和威廉·马瑟利诺（William Marcellino）也对此敲响了警钟。

“由于人工智能科技，中国对社交媒体扭曲的影响力不仅将出现数量上的增长，其投入也将变得更低。，而且更有可能产出更好、更能令人相信的内容，” 文章写道。

莫小龙对美国之音表示，尽管中国科技企业目前所拥有的人工智能技术还落后于美国的Open AI等公司，但中国追赶上美国的步伐只是时间问题。

“我们应该假设他们会追上来，可能花上个一两年，但我们应该假设他们会追上来，” 他说。“那时候，中国政府就会拥有类似于Open AI的能力了。”